罗从修
所谓烟王,是区别一般烟鬼、烟哥、松抢客的.共特点是瘾非常之大,夜以继日地吸,"三更灯火(烟灯)五更箕(炖参汤的小火护)正是孤家过瘾时".且长年累月,除死方休.烟王必吸南土、不吸川土,最后,以倾家破产而告终.
我亲眼看见成渝道上抬滑竿的苦力人，广州增城搬家,找到顾客,必先支钱去烟馆吃一豆大杯儿的烟过个半瘾,才抬得起走,到了码头,收到少数劳动报酬,只能在饭馆去吃一个小半饱甚至小半饱都不行那种惨景.贡井三条河之一的肖致和的后人金哥银哥,由于吃烟而当打匠(替人开烟)最后死在长么滩棚子底下,打更匠可怜他,把草席一床,双双埋在官山上.成都太平洋烟室可比天宫.重庆金沙冈鸡形鸽面的沦落女人那种非人生活,等等,虽是亲见亲闻,终嫌一鳞半瓜,不好写.还是写自贡一个受烟害而倾家破产的人,但是,问题又出来了.这人是我的至亲.把他败德丧行吃鸦片烟的事都写出来.万一被选用了,他的亲人看见,不说大兴问罪之师,就只说一声,你何苦呵,都会使我难以为情!因此.不想写了.然而,不写又怎能行!迟疑、沉思、不写他的真名,只要事情真实,就起一定的作用,不必真人亦可.友人说:写历史材料,真人真事缺一不可.我说,否则不写撰稿人的真名,以免招致麻烦,亦无不可.友人说:你这是对历史不负责任的态度.一言启示,茅塞顿开.乃下定决心,不为亲者讳,用真名写自贡烟王的受害事实,从一个侧面,可籍以起到社会教育的一点点目的的,他的后代明乎此义,恐亦不致见怪或者耿耿于怀.于是,我实事求是,秉笔直书.
一、世家:
自贡烟王者,贡井人氏,人呼五公爷,刘子圣瞻也.他是贡井塘湾刘善人老刘二公的第四代系.其父景贤老人是前清光绪年间自贡地方有名的秀才,辛亥革命后,是自贡议事会副议长,四川省省议员,因业盐,为富荣西场盐场评议公所评议长,自贡盐务行商研究会会长.
二、生平:他生而聪慧,家学渊源,才华茂隽.
青年时期受业于自贡名举人观音滩罗爱棠老先生门下,曾写过没有被删改一字的文章,论唐玄宗,文中有一段:"读史至唐明皇天宝之际,宠幸玉环,朝纲废弛,卒致渔阳攀鼓,动地而来,以天子之尊,不能保其爱姬:而不禁叹女祸相寻,危及宗社,可为后世殷戒也h""鸟啼花落,蜀塞春寒,梦饭朝饥,豆田夜冷,使非玄宗当此毅然能割断情缘,上安社樱,下抚军心,其不与杨家玉环同葬于无情之黄土,不可得也".
民国十六牟,毕业于四川志城法政专门学校.踏入仕途,任川东道尹公署秘书.宦海浮沉,他极不愿,逐辞积回家,当盐巴公爷,当盐业团体的公会理事长,最后当烟王以终.死时才四十多岁.时人给他一个概括:"翩翩浊世一公子,诗酒豪华嫖赌烟".其实,诗酒没有过人之处,奢华、嫖妓、赌钱、吸鸦片则是出类拔萃的.(本文写烟,其他不及)
三、书香烟香,一盛一衰.
他家在旧社会是一个书香门第,但他就没有把好家风全部继承下来,玩物丧志,虚生一世.他沽上鸦片烟,或者说当了它的俘虏,是他风华正茂之年,一九二六年(民国十五年),那时候,开烟馆的人为了广招顾客,就在馆门前布门帘上(烟馆必须藏风闭气),红纸大书四字"闻香下马".他出入必经的新街子,
就有一家吮香烟室,他看见字还没有闻到香就迷着了,马上闯将进去 h 初试云雾,果然异香扑鼻,其臭如兰,尽情吞吐之后,精神百倍,抖抖擞擞而归.从此就成了吮香及其他X 香x 香的常客、贵客.进而在他家管事刘xx 的赞助下,在"五世同堂"内私设"红灯",吐雾吞云.事机不密,不久就被老母亲知道了(那时,他父亲常在成都),烟灯烟枪,全部捣烂,烟膏交出,命书童监视,不许出门,闭户读书.这一来,不得了,足不出户还不在乎,那腰酸背痛,哈欠连天,涕泪双流,头昏目眩,口干舌燥,吃又吃不得,睡又睡不得,终日昏昏,天旋地转的境况,好人都受不了.愁眉苦脸地向老母哀求,"缓缓戒,吃药戒", "不准非硬丢不可".慈母之心,严厉之命,焉教不顺不依!无可奈何,咬紧牙关,历尽艰难,吃"苦"一个多月,才脱离苦花海.
四、芙蓉情长,你丢它不丢.
伤尽老母之心,费尽九牛之力,受尽千般苦,算是丢脱了.慈颜大悦,天天给银耳燕窝,补虚益损,扶阳养阴.恢复自由,一变为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 那知鸦片烟这个东西,巴起(沾上)容易丢掉难,你丢它,它不丢你!戒后不到多久，广州三替搬家,老瘾复发!这次,他"聪明"了,不在家吸,全在外面喝.防书童告密,就施小恩小惠,出去时给他几个铜元.怕老婆告密,过瘾后回家,必啥满口口香糖以驱除烟气气.一就这样瞒天过海,平安无事,又度过半年.
五、孽海茫茫,烟波浩渺,醉生梦死,沉沦于太平洋.
成都太平洋(烟室)卡尔登、太可楼、二品香等处,是旧社会瘾者的乐园,特别是城东区一带专门学生所谓法政老太爷的瘾者居.因为它们在全城林立的烟室、烟厅中,烟特别好,纯南土.烟具特别漂亮,烟灯是东御街精制苏白铜烟灯.烟盘子是紫檀嵌珐琅嵌美玉.烟枪是全枪(南土底子,吸了五十牟以上的).趣斗是书画、张六、李三、吮香,定一等名斗子.枪手(开师)是手艺高超的名打匠.其他服务,热情周到,配春茶一盖碗,专供一瘾客有"娘送女"l指:喝烟一口,喝一口配的春茶,一起吞入腹内,送到丹田过瘾.〕的瘾客饮用,春茶一碗不收费.盐道街花乡糖,大可楼花乡糕,稷雪海式包子,味之胰三不沾以及各种糕点、水果、名目繁多,数之不清,摆满一榻,任君选吃(这些要钱).擦面手巾,不停地递在你手,要点小费.暑天,床垫、椅垫尽是文皮,外加电扇.冬天,床垫椅垫,尽是毛货,外加电炉.一人一榻,配一开师.过街玩艺,胡琴、清音、竹琴、小调,穿梭地要求点"摺子", "锦城丝管乱纷纷".烟哥闻之真梭斗.南土漂烟,一两一杯、二两一杯,摆在烟盘,随你痛吸,立身结帐(大杯一元、小杯五角).过瘾以后,可以留连不走,有的烟哥逸兴遗飞,竞相吹牛,天上地下,前朝后汉,西游说唐,水浒三国,张织云空谷兰,胡蝶双酒窝,周慕莲是"表情冲子",康芷林三变化身,赵尔丰杀死在皇城坝,丁宫保杀了安太监升四川总督,剿东乡活捉田子石,石少五荷花池侮辱成大女学生,张表方不依,成都银元杂哑假,麻婆豆腐麻辣烫,刘甫澄昨天吃了吴抄手,车耀先大喊努力餐,邓田刘连合办事处三条龙,水龙、闷龙、金龙,开"章堂图书馆"慕耀舒砍头,宣扬厚黑学,李宗吾跑滩,西御街那个还不是"烟落花"(指当时人们不敢得罪三军联合办事处那个刘文辉军长,就用他公馆在西御街来影射)真是天花乱坠,美不胜收,翩翩欲仙,皆大欢喜.所以他说:一进芝兰室,神仙归洞天,任尔府和道,不值半文钱.就这样落在太平洋汹涌澎湃的烟波中不能自拔!他是怎样陷进太平洋去的呢?他戒了烟又吃起以后,用种种方法瞒着了母亲.这时他父亲由成都回家了,问及圣澹的情况,"还好,罗一公费心,还夸他文章做得不错".他父亲说:"现在时代变了,一切都变了,香烟后代,老是叫他读子曰诗云,不行了!"遂叫他两兄弟负岌省门,进志城法政.
这下,他得其所哉,乐极了,锦城繁华大开眼界,远离家教,海阔天空,住在省农会(华兴街), 受课爵板街(华兴街侧),一心拿个文凭,不计真才实学,监学打过缺席以后,便夹起书夹,溜之大吉.春熙路、商业场、昌福馆、智育、新民、花会场,等等地方,便是他虚掷光阴的去处(我也在),太平洋卡尔登等地更是更番进出,日必两遭.有时还有二三陪客,是成都的公事人.过瘾以后,就去海国春,酒醉肉饱以后就进国庆球房,或者看影子戏(那时没有有声电影)之后,又进太平洋.如此靡烂生活三年多,造就成一个大烟哥.
六、紧缩开支,烟钱分文不少.
在成都读公爷书,大抽鸦片,挥霍无度的行为,由他的叔岳郭梦芝(省议员)泄漏了消息,家中知道,连连发信,痛加责斥,可是,教之谆谆,听之渺渺,我行我素.(曾有信叫我劝他,那知同是一丘之貉).后来,家中想一妙法,在金钱上医治他.当时在成都读书的学生,一般五、六十元大洋,就可读一学期,贫苦学生,还只需三、四十元(包括学费、书籍费、伙食费)(住堂学生每期四十元伙食.荣盛饭店的牛肉豆腐,八百文铜元一盘,一个银元换二十吊铜元).而他每期是三百元,还要告加.只要成龙,儿女身上好安钱.今若此,钱多反害了他!于是,一下就不兑钱了.怎么办?不得已,紧缩开支,海国春等地不去了,球房影院不去了,然而太平洋卡尔登,口头说不去,脚却不听话,快放假了,该回家了,望穿秋水,仍不见青蚊飞来!怎么办?计上心来,还借点钱,下期来还:归途旅费,铁路公司轿行去包,拢屋拿钱(价钱比沿途付给的十三、四元要高出一倍),钱的事没问题了.另一事横埂胸中,不能解决,鸦片之事.怎得开交?麻起胆子,恃宠过关,明知事发由于叔岳,他迁直去向叔岳借钱,并要一百."要这样多何用"? "家严来信,叫买一套好点的烟具"(他父亲是宦场瘾客).钱借到手,回家恭恭敬敬,献上父亲,说称成都没有别的东西,老子喜次(广东人称父亲为老子,亲而尊之称也),故买这个.""翠云(丫环)拿去捡起".成都一切事,就烟消云散.我因之问于心曰,这是子意味深长对父投其所好呢?抑是父对子过分溺爱耶?!
七、坠人迷途,越陷越深.
恃宠过关,闯过去了,便成为半公开的瘾君子(只是不在家开灯).转瞬间,在成都"学成",由他的父亲推荐给刘甫澄的秘书长兼川东道尹刘著存,刘即任他为川东道尹公署秘书.刘是他的同宗前辈,也是宦场瘾客,照说是会很相得的.但是,不久即不安于位,他说:"宦海浮沉,我那能干,芝麻官儿,坐歪屁股(日时小官见大宦,只能坐半边屁股,以示对上尊敬,自称卑下).所谓何来了何若一榻横陈,吞云吐雾之为愈也,岂不快哉."遂挂冠回家,当盐巴线爷,大抽鸦片,最终当到烟王以终.
八、漂烟横流大花厅,大罗卢缸半死生.
辞官不做,回家以后,即纵情大抽,彼时他父亲常在重庆,母亲奈不何他,"儿大爷难管",何况是告假还乡的"官儿"!他煮烟是不在官炉煮.防掺川土烟灰,请掌火师进屋煮,一煮动即几百两,因为要吸漂烟酸烟之故.有一次,煮了四百两,用两大卢缸漂在大花斤炕床头.叫跟班守着,疏忽了一下,乒乓一声,炉缸打倒打破.原来是大罗在炕上玩,跌下炉缸打倒的,漂烟满地流,大罗满面血,精抓抓哭.他来一看,大怒大骂,
"你狗东西,不昌盛的娃娃,老子打你几烟棒".
可大罗的妈也赶来了,一架就吵起"你才是不昌盛的舅舅."
看,"这缸烟,你要赔、"
"看,这娃娃的伤,你要敷汤药".
闹得天红,不得开-交.幸而翠云去把老太太请来了,
"你两姊妹都不是东西,成何体统,各自走开,不准闹".等于各打五十小板,才寂然无声.但,兄妹都不走开,一个望着满地污泥不去,一个望着娃娃满脸是血哭嚎嚎地不走.老太太爱儿又爱女又痛外孙,吩咐"象卿(儿的跟班)把孙少引去张和尚那里去敷药.""翠云,把老爷的烟给五爷拿一封去".一场烟波,才告平息.
九、五公爷、斗子公爷.
解放前,自贡地方,公爷是个贬词,如牛屎公爷,谓盐商愚味,一身臭牛屎.盐巴公爷,谓盐商铜臭而奢侈.斗子公爷是刘的谑称,说他烟斗子很多.说起五公爷.有必要把他的弟弟说一下,他是两兄弟,排行在五,弟刘圣基,排行在六,同胞两兄弟,秉性大不同,一个性外向,豪迈奔放,一个内向,沉默寡言,一个很奢华,一个最俭约,一个天不伯地不怕,一个规规谨守.看服饰、车轿、饮食为例:五兄穿的是金银狐,戴的是东北貂.六弟穿的是值十几元的烂干西装还不分季节.五兄坐的是四人大轿,加上"该当、该当"黄包车,跟班双飞燕,一管烟具一管衣包.六弟坐的是"狗向火""二推推"(两轿夫抬象狗向火形式的轿子),一个跟随(这还是进出衙门时才漂亮起来的.他当引灶公会理事长以后,免不了要向盐局、场署去说事去开会,每当散会之际,与会众人,人夫车轿,纷纷离去,他独自一人步行其后,象其他诸人的跟班.朋友捻苦他是吝鬼,他受不了,才搞一个二人肩舆,半个跟班,游吉三在他公出的时候跟随,在他家居的时候看门.五兄吸的香烟是大炮台甚至加利克(鸦片在外),六弟吃的是哈德门甚至兰飞英(车夫吃的),有时慷慨,递给朋友,谁都不会伸手来接.五兄的副食品顿顿大鱼大肉还加珍馐,六弟要打牙祭才吃红萝卜烧肉、回锅肉.性格不同,享受各异,弟兄极不相能.
1932年,他们父亲由沙市经重庆归来,那时霍乱流行,遍及川中,他们父亲在渝即染到虎烈拉,抵家不到两天,大吐大泻而逝,临终时,手示二子一婿集于病榻时,已不能言,有气力的说了四个字"好一自一为一之" (关于这四个字,容后补叙其详)停枢在堂,为了如何办丧事,弟兄又闹分政.五兄要大办,发普孝,凡属父亲的"寅年、僚、世、族、亲、友谊,都要讣告,请来临丧示迷,殁存均感".六弟反对,说:"那样搞,几百桌,多少钱"?!
后来,老母出来,五兄遂意,丧事办完,六弟由于五兄当父亲在渝时,他大吸鸦片,大手挥霍,永和公钱庄帐上瞻记户头欠到一万多元,今又用了一万余元.他的大操大散,是不会改的,厂市又不好,怎么得了. 于是,提议分家,几经周折,写成分关,田产几百担,"一子一份,二子均分".井灶,五兄分得三兴井、东源井的火灶(该两井另有股东),溶江炭巴灶一连.广源井黑卤井(该井黄家有股份)、洗炭溪柑子园归五兄.
六弟分得溶荧井水火井全井、德成井火灶,永发公油麻商号、永和公钱庄,盐垣三家,由五兄经理,崇记美孚油行的赚项,供老母亲作零用,赓飨供养,老母亲喜欢在哪个儿那儿,就由老母喜欢.这样分是不太公允的,五兄厚而六弟薄一些.
六弟说,天地间那有那么公允的事,何况是弟兄,岂可镶株必较,并且舍小救大,智者何乐而不为)(他说,脱祸求财,才是真话)就这样分下去了.
不久,弟兄二人都从塘湾老家迁居出来,五兄在太平山麓修一个房子,命名太平山庄.六弟的名常居.从此,大家庭改成小家庭,各家门、理家户,各自的井灶各自管,各自的租谷各自收,各自的金钱各自用,弟弟兄兄,在老母膝前,反而怡怡如也.父死、母老、分家,这下,他毫无拘束了,他说,"好吃、好穿、好用,死了才值得.人寿几何".吃穿席丰履厚,不必说了,鸦片烟的享受,由一两多而三两直线上升.烟室全照太平洋设备,无过于丝弦替之以收音机、留音盘子,开师换成一个姨娘,一个跟班,烟具就骇人了,烟斗子一千几百个,尽是珍品,有礼三、张六、吮香、定一、书画、玉浆等等,分门别类,罗列床头,随意选用,有不见用者十一年(35一一46年)!烟枪五十多支,有象牙、有犀角、有宝石头底,有湘纪,有些我取不上名字,有支叫九节钢鞭,有支叫十八罗汉,他过瘾的多是潘烟王和李如南那里拼来的全枪(据说,该两枪的枪底全是南土,吸了五十多年的),烟盘烟灯,概照太平洋规格,置十多套.烟合子有金的、银的、玉的、珊瑚的、犀角的、水晶的、紫铜的(四川造币厂造),也是三四十个.奇怪的是炒烟的小锅儿也有金的银的各一个,干什么呢,拿来观尝.因为金银锅儿炒起烟来没有铜锅几炒的来得异香扑鼻.至于开烟千子则是在成都锦华馆整批买的钢千子,开烟除它以外,搞不出别的名堂.这样,在自贡市特别是贡井的烟世界中,五公爷、斗子公爷的声名大噪了时,1935 一1946 年事也,这期间,烟王的声名,逐年形成.卖烟的,兜售烟具的,经常在太平山庄进进出出,连珠宝客谢得之都随时抱起古董(是真是假还不明白),来庄"拜访"五公爷.这样搞,是最亏钱哟!但还没有动摇到他的经济根本.
十、一幕滑稽剧;汉奸莫事、烟犯难逃.
1941年春,有一天,太平山庄来电话,要我马上过去,我以为又是三缺一,迟迟其行,可他的跟班象卿领着轿子急急忙忙地跑来了,说五爷不得了,快走.我说,病了吗,找谢蜀哲(儒医).他说,"不是的,快走"!走去一看,原来是曹市长叫兵役科曾固带来市政府警队、朱寿亨侦缉队几十人,威风凛凛来捉拿刘圣瞻.熟人相见,并门见山,曾说,"市长叫刘圣瞻下去一下"(明明是逮捕).我说,市长昨天不是在此写字吟诗吗?怎么一夜之间来此突变:曾说,"实告你,他犯了弥天大罪,他是汉奸,昨夜,成都委员长行辕奉蒋委员长手令转令市长把刘圣瞻缉拿法办具报."我说:汉奸?!曾说,罪证确凿,通讯东西就在他内室里;而且我们发现,满屋鸦片烟、烟具.我奉命而来,公事公办,国贼案子,更不能马虎,我已通知贡井、小溪两镇前来会同查证,就弄人下去".
顷间,小溪镇长胡少权、贡井、镇长刘运周相继来到,即几方会晤,进去查证.一查,原来所谓的汉奸通讯的罪证,乃是收音机的天线竿竿!他最爱玩新奇的玩艺儿,又不太懂,把丈二尺长的两根大木头,立在内室的屋顶上,以通天线.真象大白,原告传来,原来这人是隔壁邻居张某,是个神经病.那些年,日本飞机天天炸重庆,自贡也被炸多次,据说,它一来,就有汉奸指示目标.这个神经病,即认为那两根大木头,就是给日本指示目标的.并且他一贯看不得刘圣胞轿子叮叮咚咚,大气盘旋那个样子,想借这两根东西,整他一下,要整就要整到足,要告到皇帝老哥那里去〔疯子原话).当时,汉好案子是非常骇人的,因此,成都手令一下,自贡就十万火急,巴不得马上捉到一个自贡汪精卫,也好论功行尝,升官的升宫,发财的发财.真象一白,刘圣瞻硬起来了,要求惩办诬告.
曾固说:"电复成都,不是汉奸,密告人是神经病就算了."忽然,曾话头一转,"这滥吸洋烟,又该当何罪."意思是还要抓人.
我说,也算了吧,市长又没派你抓烟犯.
曾说,前几天,市长不是下令枪毙了一个七十多岁的烟犯吗?你不知道?
我说,请你请示市长以后,再抓如何?他是本地士绅,跑不了的.
胡少权、刘运周也帮着园成,曾才免强答应,"不奉令不先抓".未抓之前,暂交贡井、小溪两镇看管勒戒,以后,市长如何指示的渺无下文.
两镇两公看管勒戒,只是一句话,因为胡刘二公是刘圣瞻烟盘子上临时的"烟土地"(在别人烟盘靠起玩称烟土地),写至此,感慨系之,"子日: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其是之谓乎?
十一、一声惊雷,广源跑马.
1942年,正当抗战以来,井盐增产,远销湘楚,自贡盐场欣-欣向荣,他的井灶也随之发达兴旺,满怀喜悦,鸦片烟喝得最梭斗的时候,有一天,他最信任的坐办掌柜林XX打来电话说:广源井落了难,即喉撂头,十二丈镔铁筒、全槽钢丝,完全落在井中,经用"柳穿鱼"去穿,穿来卡起!打伐筛,都不来,擂起一根野鸡翎子在井口,请示办法,这一大炸雷,别的人是会惊慌万状的,可他神色自若,仍在电话吩咐:"你怎么办就怎么办".没几个钟头,电话又来了,声音异常紧张,"用宰刀宰的,没有宰倒又卡起! " "现在双野鸡翎子擂起,不得了呀.请五爷无论如何来一下"(语带哭声),结果还是没去抽烟!
十二、灯前会议,烟迷心窍,拐脚瓦口,广源废命!
双眼花翎擂起,这下,他紧张了,连忙四处电话,找各井灶的坐办来商量办法.广源、三兴、东源、溶灶、广济(我是广济的)的坐办漏夜齐集在太平山壮烟室前开紧急会议,抢救.他说,"广源井是我的命根子,现在两根野鸡翎子擂起如何得了,赶快想办法把它拔开,不然,要命.单靠林三公不行"四坐哑然,但闻呼呼之声.一、二十分钟以后,他又说,"穿也卡起,宰也卡起,筛也不来,打也不来,如之奈何."四坐哑然.他火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坐办滑竿(每个坐办都有轿子滑竿的),那么好坐?" ,忽然,"象卿,《盐法志》给我抱来." 又闻呼呼之声.<盐法志>抱来了,猛地一起,直翻直翻,翻到一图,递给于我,一看,盐井工具,拐脚瓦口.我是外行,挂名坐办,连忙递给众人,空气依然沉闷,很久,不知是谁才把拐脚的功能照书念了一下,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两根野鸡翎子,拐脚去杀不到".忽然呼呼之声一断,刷地起来,"试一下看看".就这样昏昏懂懂决策下去,众人回时已是三更,又是孤王过瘾时.
十三、三眼花翎,大驾亲征.
林公公奔回广源,马上遵办.拐脚瓦口,烧好(长期未用的,要烧过).用一槽新丝带它下井去,眼巴巴地在土地神侧望着:它把带野鸡翎子的家伙搞活,加起红钱,叫碓工十多人轮番拼命地"打、伐".....天哪,这下才真真"拐"哆!
拐脚瓦口与原来的柳穿鱼、宰刀裹在一起,三马联环在井中奏起,任你工人大汗淋淋,"将军柱"闪偎闪偎,它纹丝不动,井口上的野鸡翎子,又加一根,成了三眼花翎, 噩耗传来,这下,五公爷气极了,慌了,早饭不吃,"提桥子上广源".一看,三翎花翎在井摇摇晃晃.万箭穿心,瘫坐于井口管事的交椅上,神经质地望着土地祠的牌位许愿:井口土地,盐梅二君,保我广源早日太平,唱三天金木老壳.同时下帖子(请柬)请几个井夫子(擅长取烂井的)前来献计.结果呢,求神神不灵,井夫子们在和尚老壳上抓一把?D莫法,毫无回天之未,祸不单行,1942年,自贡盐场遭到从来未有的大风灾,吹例了二十几架天车,广源的天车吹倒了,碓房也吹倒了.从此,广源死硬了,一片败瓦断垣在风风雨雨中,永世不复!
十四、艰难岁月,度日如年,公爷殆矣!
他的井灶,广源井是王牌井,头等献,日产几百担.广源一报废,东源井火灶,三兴井火灶,溶江炭巴灶,广济炭花灶就停产,火灶打锅盔(无水济煎,把锅炕起),炭灶熄火,产不出盐来.盐产不出来,就领不到盐价(法币),莫得盐价,就影响"收交",工人职员的工资,生产资料的购买,均无法支付,陷入绝境,一筹莫展,不得已,无水吗,把广济灶以特别优厚于王绩良的条件租与王绩良,向有水的同业求援以救三兴、东源火灶、?灶炭巴灶,殊知井盐增产时期,水是俏销货,同业诸人自顾不暇,爱莫能助!多方张罗,多方好友曾慎先在恒通井给他一个轮子二十担,金灼如好友在大盈井给他一个轮子二十担,六弟念及手足之情在宝荣井送了他三十担.人情领了,实际上,杯水车薪,仍不能救活涸辙之? 只能苟延残喘,产不出多的盐来,仍然危及收交.无钱就举债,首先向盐局请贷款(增产时期,取难告贷款是有例的,但最艰难,他请到没有,我都忘了).其次
向裕商银行(他是股东)贷款,但,一次、二次、三次、四次,老借不还,五次就"此路不通".替他跑收交的陈雨农,每逢比期,半夜三更才能回到柜房. 不得已,把长么滩的店房卖与黄树培,同时把三兴灶认售的引盐载额请改若干载额改销票盐(请改时场署以他是垣商理事长,还受了许多责难闲气)以好周转.虽然如此,仍不能解决根本向题!无计可施,一字诀:拖!
十五、日暮途穷,忧伤憔悴
债台高筑,还债无能,拖又拖不了,形势逼人,面临倒帐(破产)的绝境,三十六计,"倒"为绝计.但是,"我刘圣瞻自负豪雄,岂能俯首下心,象孝子叩谢吊者那样到席掉角角去求债主施恩!我刘圣瞻有何脸面见亲戚朋友!我刘圣瞻何能面颜人世!我读圣贤书,"大孝尊亲,其次不辱",我不能羞先人!我何以对我刘家世世代代的善名!何以对列祖列宗!何以对最爱我的老子和娘,何以对自己"!
"山穷水尽时,一死以了之"绝境形势,就这样"金线吊胡芦",摇摇欲坠,不绝如缕.外事委之女婿王笃生(在裕商银行工作)井灶业务暂维现状,过一天算一天.日子不好过,就加紧抽烟,鸦片代替不了金钱,日子还是不好过,日夜忧优,病倒床头,发潮烧,面发赤,睡不得,吃不得,精神萎靡,便秘头昏.谢蜀哲说,"伤了阴了,吃点养阴的药.鸦片是伤阴的,少吃点,阴伤了.必须养,养阴又会生湿,沥湿又会伤阴,恶性循环,名医都会束手".开了一个逍遥散的处方,他没有吃,他说,"自家有病自家知,我的病是虚症与心病也,虚症须用参茸燕,好办,心病!要用"金银汤",难啊"!自己服了点大参膏.缠绵两月,卒至垂危.谢蜀哲告我曰,五爷殆矣!病人膏盲,膏者烟膏,盲者心慌也,鸦片金钱,双斧夹攻,其能久乎,不可为矣!果然,不幸而言中,隔两天,刘子在他的烟室,双目不瞑,凄然以逝! 年才四十四.呜呼、伤哉,时耶?命耶?天作之耶?自作之耶?( "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追").放怀可奈天难!太平山主,满目凄凉,我触景伤怀,痛哭流涕,哭他又自伤,往事竞如尘,回首烟色财气四堵墙汹涌奔腾,同兄共困,斯人独憔悴,伤心并灶厂号一摊子支离破碎,
其谁与归!
十六、尾声
死后,他的儿子介畴,办理丧事,还比较办得风光,衣袭棺材,厚葬于他女婿的桂花湾,一杯黄土,终古长眠!假使他不沉抢于鸦片导致经济崩馈,以他的聪明才智秉赋,都是不致于过早离开人世的.差幸其子介畴,尚能克家,遗留下来的残局,苦撑过来,迄于解放.解放后,井灶"公私合营",并在贡井盐厂当职员到现在.七个子女都在为社会主义的建设工作着.
附记:我同刘圣瞩,谊属至亲,情同手足,求知同窗,求财同事,放浪同好,对"敌"同仇,对于他的生平,知之最稔,惟是岁月流逝,遗忘必多,蔽于私情,隐讳恐有,甚望我们的亲朋(包括介畴),尽其所知,予以纠正补充,使这一掌故能成为一个较完善可供世之形形色色的吸毒者借鉴的一面镜子,亦未始不是一个好事.
